家乡多山坡旱田,不能种小麦,日常饭食都是粗粮,我们那里人把小麦粉称作“白面”,这个叫法已经沿袭了上百年,至今未改。小时候,我们每年能吃到的白面饺子和面条的次数屈指可数。而荞面食品,就成了家乡粗粮细作的典范。
荞面的做法和吃法很多,最简单也最好吃的就是荞面面条。尤其到冬天的时候,熬了猪肉豆腐稍子,那是农家的讲究饭,一般来了稀罕客人才熬肉稍子的。
我上小学的时候,数学成绩特别好,经常满分,而语文有点差,尤其头疼写作文。记得有一次作文课,老师批评我写作文如记流水账,还恼怒地问我会不会说话,老师说,写作文就犹如一个人说话,令我在同学面前特别羞愧。那时候也没有学习资料、作文参考书更没有见过。下课后,我找一个我们班作文写得好的同学,想看看他的作文怎么写的。人家不给我看,我执意想看,拿着同学的作文本不放手,几句话不合,我两在争抢作文本时把本子撕坏,我被同学打了一顿。挨打事小,赔同学本子让我犯了难,家里弟兄姐妹多,生活捉襟见肘,母亲是极节俭的人,我不知如何向母亲开口要钱。
老师就是我们村的,一个和蔼又瘦弱的年轻人。有一次路上碰见母亲就说起了这事。一贯好面子的母亲自然是跟老师责骂我一番,还执意要请老师吃一顿饭,善良的老师无法拒绝母亲那低微又渴求的眼神,于是答应晚上放学后去我家吃饭。
记得那晚就吃的荞面面条,正是冬天杀猪后的季节,母亲熬了猪肉土豆稍子,肉很多,油也大。她不停给老师舀稍子里的猪肉块,还殷勤地说,“油荞面、醋豆面,荞面就得猪肉稍子才好吃。”老师又默默把自己碗里的肉臊子给我拨了。那天,老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,只记得那碗荞面真的是太好吃了。当我狼吞虎咽吃完荞面抬起头时,正对上老师温和又同情的目光扫过我们这个一贫如洗的土窑洞、扫过家里几个兄弟姐妹,最后落在我身上。他说,这孩子,是我教过学习能力最强的一个学生。也许老师明白,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贫穷落后的农村,一个女孩只有通过上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出路吧,他担心贫穷又重男轻女的父母会让我失学。
从那天开始,我莫名其妙喜欢上了作文课,喜欢上了阅读,那时候农村没有课外读物,每当遇到一本书,我就会毫不选择地读完全部内容,即使男人们准备卷烟或女人剪鞋样子的几张旧书纸,我也会拿过来看完上面所有的字。
后来,即使离开家乡几十年,我总会想起那个冬夜,那碗飘满油花点缀肉块的荞面,想起老师那温和的目光。
如今我的老师已经年逾古稀,领着不菲的退休工资在老家安享晚年生活。去年秋天回村里,我特意把自己写的散文放大了字体用A4纸打印出来送给我的老师。在一个温暖的秋日午后,他坐着小马扎,在当村那颗大榆树的阴凉下大声给几个老头老太太读我的文章。我不由又想起四十多年前的那碗荞面。年过五十的我在老师面前也不再拘束,我问:您还记得当年在我家吃过的荞面吗?老师眯了眯眼睛说,怎么会忘了呢?他说,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文章写得最好的一个。我噗呲一下笑了,您忘了四十年前记流水账的那个小姑娘了吗?
特别想在某个冬日的晚上,在农家的小火炉上熬一锅猪肉稍子,然后再请我的老师吃一碗油汪汪、热腾腾的荞面。